20世纪是一个充满巨变的世纪,用“瞬息万变”和“昨是今非”这样的词句来形容似乎也不为过。人们刚刚熟悉了的东西,一转眼便悄然过时,难怪二战名将巴顿不无感慨地抱怨:我讨厌20世纪! 20世纪初,尚未完全摆脱古典建筑形式窠臼的折衷主义、古典复兴式建筑,历经新艺术运动、风格派、分离主义、表现主义、构成主义等异彩纷呈的美学思想影响,最终还是以现代主义建筑风格的问世而画上了一个句号。然而好景不长,曾经一度生机勃勃的现代主义建筑风格,到了20世纪后半叶,却招来了许多质疑和非议,似乎尚未充分辉煌,便有随即凋萎之势。这不能不使人感到困惑:在这个世界上,究竟还有没有什么恒常的准则——哪怕是相对的一可以遵循? 在现代建筑遭此厄运的情况下,许多建筑师便众叛亲离、改换门庭,一时间颇使人感受到一种四面楚歌的凄婉之情。所幸,还有贝聿铭、安藤和迈耶等为数不多的建筑师,仍不改初衷,沿着现代建筑的基本轨迹继续探索,并趋利避害,试图为现代建筑寻觅新的出路,从而衍生出一种焕发生机的新现代主义建筑风格。在这些人中,尤以迈耶的作品脉络更为清晰。我们不妨以他为例,来剖析一下如何在承袭现代主义建筑基本准则的基础上,又有所突破和创新。 现代主义建筑的最大特点是重功能、重技术、重经济,并由此而形成了一套技术美学的审美观。凡此种种,都是合乎理性的,即使用今天的眼光看,也无可厚非。然而,在形式追随功能、房屋是住人的机器、少就是多等理念的羁绊下,在建筑形式和风格上,确实给人以冷漠、单调的感觉。如果说在工业化社会的前期,人们尚能欣然地接受,那么随着后工业时代的到来,由于生活逐渐富裕,人的精神生活要求越来越高,这种火柴盒式的建筑形象,便会使人感到厌烦,于是责难之声四起,这也是在所难免的。摆在建筑师面前的有两种选择:一是彻底地抛弃它另起炉灶,大多数建筑师所选择的正是这种道路。但还有少数建筑师试图在遵循它的正确原则的基础上,克服它的弊端,并且取得了相当辉煌的成熟。本文试图选择美国建筑师迈耶,具体分析他是如何取得令人鼓舞的成就的,这对于我国建筑师还是具有一定启迪和参考价值的。 一、化体为面 萨伏伊别墅,堪称为现代建筑的经典之作,它基本上体现了勒·柯布西耶关于现代建筑五点的基本原则。以迈耶的拉丘夫斯盖住宅与之相比较,两者在形式和风格上有许多相似之处,但后者却比前者丰富得多。前者为正方形,尽管在它的上部也有比较多的变化,但整体印象还不外是一个被支撑起来的方盒子。后者却没有这种感觉,它是如何打破这种方盒子的印象呢?当然,我们可以举出许多不同之处,如凸出其中的某个体块,但从处理手法看,其最大特点便是化体为面。如拉丘夫斯盖住宅,给人最突出、最清晰的印象,便是由几片相互交错的平面组合而形成整体的。这种“略施小计”,从表面看来似乎微不足道,但的确可以使建筑物的外貌焕然一新。其实,这种手法在别的建筑师作品中也不乏先例,但是用得最多、最纯熟、也最有成效的,还是以迈耶最为突出。 为什么化体为面之后可以令人耳目一新呢?这里不妨作一点历史回顾。早在上个世纪之初,荷兰风格派建筑师凡·杜埃斯堡曾对他所设计的一所住宅的造型作了研究,即把它的体形抽象化为垂直与水平相互交错、穿插的面,可以看出,未经抽象的体形,不外还是一组“方盒子”的组合,而抽象为面之后,就显得生动活泼多了。究其原因,可能是平面一经融入到体块之中,便失去了它作为组合要素的独立性,随之,也就失去了方向感,于是就显得死气沉沉。现代建筑常常被贬为火柴盒或玻璃盒,或许就是这个原因。 二、平面、曲面、双曲面 与现代建筑相比较,古典建筑在形式的变化上确实丰富得多。且不说细部装饰,单以基本体形来说,古典建筑无论在墙体的凹凸转折,抑或屋顶形式都具有极其丰富的变化。特别是屋顶,不仅有两坡、四坡等式样,而且坡度的差别也相当悬殊。此外,又有各种形式的穹窿与尖塔穿插其间,即使不作装饰,仅就其基本体形,也不致有单调的感觉。而现代建筑的倡导者却认为这些东西均无直接的功能依据,纯粹是为形式而形式硬加上去的,并且极大地耗费了人力和材料,因而必须坚决抛弃。现代建筑大力提倡平屋顶,加之为适应功能要求,房间多呈横平竖直的长方体,因而,体形上的单调和简陋几乎是不言而喻的。那么只有在方盒子的基本体形的基础上另谋出路。应当承认,当代建筑师在这方面的探索是不遗余力的,然而,迈耶的手法却别开生面。他仅仅是“略施小计”便改变了建筑物的面貌。这里所说的“小计”,便是巧妙地凸显了“面”的表现力。前一节中提到的拉丘夫斯盖住宅,就是借助于面的组合而破除了方盒子的单调感。另一个例子是1995年建造于巴塞罗那的现代艺术博物馆,图中所示为建筑物的一个端部,原本是一个简单的立方体,经过迈耶的精心处理,便把它转化成为纵横交错的面的组合。这种手法的诀窍主要体现在建筑物的转角部位,只要留出一条狭窄的缝隙,便把互成直角的两个面分离开来,从而成为各自独立的组合要素。类似这样的手法,在迈耶的作品中俯拾皆是,这里就不一一赘述了。 由于功能的要求,绝大多数建筑的体形均呈方正的形式,故而,作为组合要素的面几乎都是一维的。然而,为了求得变化,在功能允许的情况下,迈耶时而也穿插地运用圆柱体来谋取效果。但迈耶的妙处在于在它的外缘“套”上一层弧形的墙面,从而便极大地丰富了建筑体形的层次变化。巴塞罗那现代艺术博物馆北入口的墙面处理,右下侧弧形墙面之内为一部楼梯,由于与主体之间留下了一条缝隙,既可以为楼梯提供必要的采光,又起到了丰富立面变化的作用,其手法之巧妙,堪称一绝。另一个例子为1993年建造在德国乌尔姆的会议展览建筑,所不同的是,这片弧形墙面更大,并且开了很多洞口,以满足室内的采光要求。更有甚者,迈耶还试图把这种手法由平面、曲面演变成为双曲面。在罗马2000年教堂的方案设计中,他使用了三片帆形双曲面来围合教堂主体部分的空间,不仅外观独特、优美,而且内部空间也充满了变化,并具有宗教建筑所要求的神秘气氛。 三、完整的体形 在迈耶的作品中,还可以发现一种常见的手法,即利用面的延伸,以求得体形上的完整。这种手法严格说来和现代建筑的理念是不相吻合的。现代建筑崇尚形式服从功能,表里必须一致,反对一切与功能无关的形式要素,甚至把这些原则当作一种教条而不容异议。这样,便作茧自缚,从而导致形式上的单调。当代某些建筑师不顾这种教条的束缚,致使外形流于凌乱。为克服这一缺陷,建筑师时而也利用一些透空的格架,以虚拟的空间来填补残缺的部分,以求得体形上的完整。迈耶常用的手法则是借助于面的延伸以保持完形。如建于乌尔姆的会展建筑的一角,就其基本体形看,原来是残缺、凌乱和不完整的,迈耶却巧妙地运用了面的延伸,从而确保了感观上的 完形。另一个例子是海普卢克斯银行,位于主体建筑西南的附属部分,从平面形状看是构不成圆形界面的,但是在它外缘设置了一层筒形的墙面后,便填补了残缺,使体形复归于完整。 四、良好的虚实对比 虚实对比在建筑外观中至关重要,迈耶的作品在处理虚实对比方面尤为巧妙。虚实对比取决于门窗洞口的开启,而开窗、开门却受到功能和结构的限制。且不说砖石结构,即使是框架结构,尽管可以把柱子包裹在建筑物的表皮之内,例如通常所采用的玻璃幕墙之类的处理手法,但要处理好虚实关系,仍不免会受到某些条件的制约。然而一旦使外墙与主体相剥离,便可以为随心所欲地处理虚实关系提供极为有利的条件。从迈耶的作品中可以看出,他正是利用这一有利条件而施展其才华,从而获得了良好的虚实和凹凸对比关系。最典型的例子如巴塞罗那现代艺术博物馆的南入口。由于设置了一片与主体结构完全脱离的墙面,因而摆脱了功能和结构的限制,可以完全从构成的要求出发,自由地编织图案,从而取得了优美、动人的虚实与凹凸对比效果。和这种情况相似的还有戴姆勒—奔驰研究中心,它的右部也是在一片与主体结构相脱离的墙面上作开口处理,尽管形状并不复杂,效果却十分突出。海普卢克斯银行的圆柱体部分,由于内外是两层皮,迈耶也充分地利用了这一有利条件,在虚实对比上大做文章,取得了良好的效果。 五、丰富的层次变化 这里所说的层次变化主要是指墙面处理。建筑物的墙面,就其功能而言,主要起围护空间的作用,在绝大多数情况下都是单层的,通过虚实与凹凸处理,虽然也有一些层次变化,但尚不足以用“层次”这个范畴来概括。但是在迈耶的作品中,由于他善于凸现面的表现力,在某些情况下可以借多重面的重叠,使墙面具有强烈的层次感。如拉丘夫斯盖住宅,由于三重墙面的依次排列,从而给人以清晰的层次变化。巴塞罗那现代艺术博物馆南入口部分的墙面处理,强烈的层次感成为焦点,起到了强化入口的作用。 墙面的层次变化,是和它的虚实、凹凸处理相互联系的。研究中心和海普卢克斯银行,不仅借开口处理在虚实与凹凸对比方面取得了良好效果,同时也极大地增强了墙面的层次变化。我们不排除其他建筑师在这个方面也曾做出过贡献,但是像迈耶那样,借助于化体为面的手法,有意识地获取墙面的层次变化,似乎还不多见。 六、引入异形要素 除借助化体为面手法来丰富建筑体形变化外,迈耶还善于引入一些异形要素来增强建筑物的表现力。这里所说的异形,就是非立方体。在迈耶作品中最常见的是圆柱体,它通常会与方方正正的体块构成强烈对比。如拉丘夫斯盖住宅的局部处理,被夹峙于两片墙面之中的圆柱体,其内部是一个转梯,它既不违背功能要求,又能丰富建筑体形的变化。另一个例子为1992年建于巴黎的卡诺电视总部,也是借一部转梯来谋求体形变化的。 建于洛杉矶的盖蒂中心,一连并列了两个椭圆形的柱体,其内部均为电梯间,可见,迈耶是非常善于利用功能所赋予的可能性,巧妙引入异形体量来打破建筑外观的单调感。更有甚者,有时竟在没有明确功能依据的情况下,为求得体形的变化,也引入某种异形体量来谋求特殊效果。巴塞罗那现代艺术博物馆,耸立于建筑物东南部的竟然是一个“阿米巴”形平面的塔楼,至于具体功能,则语焉不详。无独有偶,在瑞士北美航空公司总部的设计中,他又一次运用了一个阿米巴形平面的体块作为组合要素。 迈耶近年为洛杉矶设计的盖蒂中心,一反他惯常使用的方方正正的构图手法,而大量运用曲线形式作为组合要素,从而使这个建筑群无论在体形还是室内、外空间上都获得了十分丰富的变化。这一方面可能意味着他在设计理念上有新的开拓和发展,另外,也可能出于独特地形的考虑,以使建筑物与景观相融合。 七 综合效应 在前几节中,所采用的是分析的方法,即通过化体为面的手法,而使建筑形态分别可以获得多种不同的效果。为使表述清晰,所选择的实例都是在某一方面最具典型性的。其实,从整体看,这些手法的运用都是综合发挥作用的。在建筑创作实践中,建筑师是不可能为自己预先设定采用哪些手法来塑造建筑形象的,而是跟着感觉走,直到觅得一个自认为满意的方案为止。在这个过程中,思维活动是千变万化和反反复复的,然而一旦取得效果,它必然在某些方面体现出建筑师的文化素养和独特的手法与技巧。这是因人而异的,就迈耶来讲,其个性是十分鲜明的。他的作品与众不同,虽然他不屑于追潮流、赶时髦,但能以其独特魅力,给人鲜活的感受。 近读《顾准日记》,在党校日记的篇章中,此公曾在没头没脑的情况下摘录了黑格尔的一段话,现转引如下:“正在被形成的精神,是次第抛弃旧世界的建筑的一部分,同时为新的形态而徐徐地、平静地成熟下去。在这些动摇上面,只能看到单一的征候,即轻浮的心思,生活中扩大着的倦怠,不知怎的不安的预感等等,这就是等候某种新的东西诞生的征候。全体面貌不至于变化的渐近的发展,因它开头而被破坏时,它就像电光一般突然间确立新世界的形象。”黑格尔是辩证法大师,他的话未必都是真理,但就表述事物发展进程而言,对我们还是有所启示的。“迈耶们”是否在那里“徐徐地、平静地成熟下去”,让我们耐心地等着瞧吧! 以上选自 《新建筑》2003年第4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