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19世纪著名文学家福楼拜在谈到艺术与科学的关系时,曾经做过一次非常生动的比喻,他说:越往前走,艺术越要科学化,科学也要艺术化。两者在山麓分手,回头又在顶峰汇集。中国当代著名画家李可染在谈到东西方艺术发展时,也打过一个类似的比方,他说:学艺像爬山,有人从东边爬,有人从西边爬,开始相距很远,彼此不相见,但到了山顶,总要碰面的。他们的比喻,恰好说明了艺术与科学的对立统一关系。
● 辩正唯物论常常被人们忽视
福楼拜是文学名家,李可染是绘画大师,两个人虽然处于不同的时代,但在阐述哲学观点时,却惊人的一致。事实上,这就是辩正唯物论的观点。著名物理学家李政道博士对艺术与科学的“硬币论”,也正是这种辩正唯物论的观点。但是,这种辩正唯物论的观点,却常常被学术界置若罔闻。20世纪50年代“全盘苏化”,我们就把苏联的东西照抄照搬,反映在文化艺术上,则表演艺术要“苏化”,造型艺术也要“苏化”,所以就有了北京展览馆、哈尔滨抗洪纪念广场这样的仿苏建筑;到了80年代,市场经济大风又把我们吹向西方,处处仿照西方,以为“外国的月亮比中国的圆”,反映在艺术上就是对西方艺术(有些已经是被历史淘汰的东西)的盲目崇拜。如今艺术界大刮“科学风”,我们又一哄而上,硬要把艺术与科学搞成连体婴儿。更有新媒体艺术不辨东西的推波助澜,使人们更以为艺术就是科学,科学就是艺术,混淆了两者之间的哲学属性。艺术等于科学吗?科学能够取代艺术吗?回答是否定的。
《词源》对科学作如下解释:关于自然、社会和思维的知识体系。它适应人们生产斗争和阶级斗争的需要而产生和发展,是实践经验的结晶。每一门科学通常都只是研究客观世界发展过程的某一个阶段或某一种运动形式。科学可分自然科学与社会科学两大类,哲学是二者的概括和总结。科学的任务是揭示事物发展的客观规律,探求客观真理,作为人们改造客观世界的指南。《词源》又对自然科学作了进一步的解释:研究自然界的物质形态、结构、性质和运动规律的科学。包括数学、物理学、化学、天文学、气象学、海洋学、地质学、生物学等基础科学,以及材料科学、能源科学、空间科学、农业科学、医学科学等应用技术科学。
《词源》对艺术作如下解释:通过塑造形象具体地反映社会生活、表现作者思想感情的一种社会意识形态。艺术起源于人类的社会劳动实践,是一定社会生活在人们头脑中的反映的产物。在有阶级的社会里,作者总是站在一定的阶级立场上认识、反映和评价生活,因此艺术总是从属于一定阶级的政治,又反转来给政治以巨大的影响。
《词源》对科学和艺术的解释,是符合马克思主义的。我们现在讨论的艺术与科学,讲的是艺术与自然科学之间的对话,所以常常把也是科学的社会科学淡在一边。根据上面的解释,显然科学不是艺术,也不包括艺术;艺术也不是科学,更不能取代科学。虽然艺术与科学都依赖于人的头脑中的创造力,并且共同追求真、善、美的普遍真理。但是科学强调客观理性,重实验、重推理,主要靠理智,以抽象思维为主;艺术强调主观感受,重想象、重美感,主要靠激情,以形象思维为主。所以讨论艺术与科学的关系,应该,而且必须用辨证唯物论的方法,否则,艺术说不清楚,科学也说不清楚,而且极容易给我们的艺术与科学的发展带来伤害。
我们所以要反复强调辨证唯物论,是因为在学术讨论中常常出现一种不好的风气,当某个新观点、新理论出现,经过一传手、二传手……的传递和解释,最后就被搞得面目全非。譬如我们今天大谈的儒家文化,历经几千年的发展,通过一代又一代“鸿儒”们的诠释,已经很少再见到孔孟当初的“庐山面目”了。对艺术与科学关系这样的学术问题,还是用辨证唯物论的方法研究好,至少,也要有点老庄哲学的朴素辩证法。
● 对立统一才是艺术与科学的真正关系
当代著名画家黄永玉讲过一段关于艺术与科学最贴切的话,他说:“第一点我要讲的是科学与艺术不一样。科学的规律是进步的规律,艺术是越来越繁荣、越丰富,艺术不用进步的说法。过去晚上点松明、点茶油灯、点桐油灯、点蜡烛。屈原的辞望就说:‘兰膏明烛,华灯错些’,指的当然不是电灯。过去步行、骑马坐轿,现在轮船、汽车、飞机,那是科学的恩泽。艺术没有这种进步的要领,都要人亲历亲为,都要在人生百年短暂的时空中仓促完成。换一个人又要从头再来。科学明显地有经验、成果可以继承,在前人的阶梯上积累上升,感受到进步的缘由。艺术有如俄罗斯谚语所云:‘不管你爷爷多高,你还要靠自己长大。’6000年前的仰韶彩陶,给我们留下了那么多高超的造型艺术作品——陶罐,有什么人敢于大胆地说可以超越它,比它进步呢?!”
无独有偶,另一位当代艺术大师吴冠中也讲了同样观点的话:“法国浪漫派大师热里柯(GRICAULT 1791—1824)的《赛马》早已成为世界名画,人们赞扬那奔腾的马的英姿。然而照相发达后,摄影师拍摄了奔跑的马的连续镜头,发现热里柯的奔跑的马的姿势不符合真实。画家笔底的马的两条前腿合力冲向前方或一同缩回,而拍摄出来的真实情况却是一伸一缩的。画家错了,但其作品给予人的感受之魅力并不因此而消失。当看到桂林山水重重叠叠,其倒影连绵不绝,我淹没在山与影联袂挥写的线之波浪中了。拿出相机连续拍摄数十张,冲洗出来,张张一目了然,却都只记录了有限的山石与倒影,或近大远小的乏味图像,比之我的感受中的迷人胜影,可说面目全非了。我所见的前山后山、近山远山、山高山低,彼此间俯昂招呼,秋波往返,早就超越了透视学的规律。往往,小小远山,其体形神态分外活跃,她毫不谦逊地奔向眼前来,而近处傻乎乎的山石不得不让步。这‘活跃’,这‘让步’,显然是作者眼里、作者情怀中的活跃与让步,于是不同作者的所见及其不同的情怀营造了不同的画面。绘画与摄影分道扬镳了。其后,摄影也进入了艺术领域,作者竭力将主观意识输入机器,命令机器,虐待机器,机器成了作者的奴才。也可以说,摄影师想引诱机器出错觉。
“画家写生时的激情往往由错觉引发,同时,也由于敏感与激情才引发错觉。并非人人都放任错觉,有人所见,一是一,十是十。同照相机镜头反映的真实感很接近,而与艺术的升华无缘。从艺六十余年,写生六十余年,我深深感到‘错觉’是绘画之母,‘错觉’唤醒了作者的情窦,透露了作者品位的倾向及其素质,儿童画的动人之处正是淋漓尽致地表达了天真的直觉感知。直觉包含了错觉。所谓视而不见,因一味着眼于自己偏爱的形象,陶醉了,便不及其余。‘情人眼里出西施’、‘六宫粉黛无颜色’,别人看来是带偏见,但艺术中的偏见与偏爱,却是创作的酒曲。陈老莲的人物倔傲、周昉的侍女丰满、杰克梅蒂骨瘦如柴的结构、莫迪里阿尼倾斜脖子的惑人韵致……统统都是作者的自我感受,源于直觉中的错觉。”
两位大师用自己长期积累起来的艺术创造经验、人生感悟,用一种艺术的笔法描绘了他们眼中的艺术与科学。黄永玉说艺术没有进步的要领,6000年前的仰韶彩陶,今天无人敢说超越了它。仰韶彩陶的艺术价值,不但不比我们今天工业化生产的景泰蓝低,而且更叫人倾倒。不然何以文物越久远越有魅力,越久远越有价值?二千多年以前的屈原,面对松明、烛光,就发出一种美的赞叹,说它们“兰膏明烛,华灯错些”。在这里,并不能说我们今天五彩缤纷的霓虹灯比其更有艺术魅力。因为那的确是“穿衣戴帽,各有所好”。正如我们今天都市里的有闲阶级,常常于“黄金周”、“度假日”,跑到乡村,找寻着近乎原始的生活感受。这不是自虐行为,是对早已逝去的岁月的美的追求。这就是艺术,是人们审美情感价值的体现。科学则不同,科学时时处处都要求进步,不进步,科学就会失去生命力,喜新厌旧是科学的天性,科学总是站在历史的肩膀上,期望获得比历史更高级的成果。所以我们常常听到伟大的科学家们说,他们总是站在历史巨人的臂膀上去摘取科学的皇冠。黄永玉说艺术有如俄罗斯谚语所云:“不管你爷爷多高,你还要靠自己长大。”这的确是要言妙道,艺术家永远不可能指望站到历史艺术巨人的臂膀上,摘取天上的月亮。尽管那月亮非常美丽动人。而科学家能,不但能,而且总是如此。
吴冠中说错觉是艺术创造之母,艺术家的错觉往往会产生艺术上的绝妙精品。热里柯的《赛马》虽然有违马的科学运动规律,是一个错觉,但是,正是这个错觉,才产生了巨大的艺术魅力,才使这作品成为世界名作。照相机里的桂林山水,的确非常真实,但是,这种真实,却使它失去了艺术家笔下桂林山水的诱人魅力。人们常说“看景不如听景”,其实那总结的正是人们各自心灵上对美的不同追求和享受。但是,科学不能有错觉,有一次错觉,就会有一次失败,甚至可能因为这一次错觉或一次失败,就永远失去了成功的希望。所以说成功的科学家都是时代的幸运儿。幸运就是偶然性,偶然性又常常蕴藏着必然性,这种必然性决定着自然界和社会的发展进程,而科学正是要揭示和认识这种必然性。正因为如此,我们把残缺双臂的《维纳斯》称为不朽的伟大艺术,但我们却不能容忍机器人少一个手指,甚至一个螺丝。吴冠中说一五一十与艺术的升华无缘,但是科学却来不得半点的马虎。艺术的真实,未必就是客观的真实,它常常寄寓了人们对未来的畅想。科学家也可以有艺术家的浪漫畅想,但他在客观事物面前,只能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谨慎地加以求证。
艺术与科学的方法论也不尽相同。艺术是人类对客观自然的主动性认识,是从一般中发现个别,从共性中求异、求新、求创造。也就是说,艺术可以不拘一格,不限其手段、形式、材料,创造比真实世界更完美和谐的世界。在创造的过程中,表现出的是人类的精神世界。所以,苏格拉底在论柏拉图时说:“艺术家恰当地安排万物,驱使事物的这一部分与其他部分和谐一致,直到他创造出一个规则的有序的整体。” 亚里士多德在《动物分类》中也说:“艺术的蕴涵于创作之先构想的形象之中,然后才有形于物。”科学是人类对自然规律的不断揭示、发现和描述,是从个别中揭示一般,从个性中抽象出共性,并且是永远无止境地探索、发现、描述,但永远是人对客观的认识进程描述。所以,毛泽东在《矛盾论》中就说:“科学研究的区分,就是根据科学对象所具有的特殊的矛盾性。因此,对于某一现象的领域所特有的某一种矛盾的研究,就构成某一门科学的对象。”艺术对事物的认识过程,是一般到特殊,而科学恰恰是从特殊到一般。吴冠中可以从桂林的一般山水中升华出一幅美丽的山水画,而李政道和杨振宁提出的“李一杨假说”——在基本粒子的弱相互作用中宇称可能是不守恒的,也只能由另一位华裔女物理学家吴健雄通过实验所证实,却不可以在诗人的浪漫中产生。
● 艺术与科学总是在矛盾中发展
艺术与科学又是相通的,它们虽然都有自己的哲学属性和方法论,但它们都源于人类活动最高尚的部分,都追求着深刻性、普遍性、永恒和富有意义。担负着一个共同的使命,那就是艺术与科学的共同目标——真善美。对于艺术与科学的相通性,完美地体现在达·芬奇身上。他不仅以《蒙娜丽莎》倾倒世界,而且又把科学与艺术贯通起来。他画彩霞时,注意到朝霞和晚霞的不同:前者明净而后者昏沉,原因是清晨空气中悬浮的尘埃少,黄昏空气中悬浮的尘埃多。所以,前者清,后者重。工业革命前,没有人知道螺旋,他却设计制造了活动板钳、链轮、绞盘、曲柄、甚至车床。河面的水总比河底快,这是他首先观察到的事实。他设计和监督建造的围绕米兰全城的运河,至今仍被誉为建筑史的杰作。达·芬奇的研究涉及到自然科学的每一部门,除了艺术创造之外,在人体解剖、植物学、几何、天文、工程物理等领域都取得了令人称道的成就。在他身后留下的大量手稿中,人们发现了他关于轮船、直升机、降落伞、机动车和潜水艇等的构想和草图。达·芬奇的艺术以科学为基础,他研究了人类身体的各种比例,绘制了详细的解剖图,而且在图中标明了黄金分割的应用。
当代世界著名建筑师贝聿铭,也是一位艺术与科学结合的实践者。他善于把中华民族文化与现代建筑融为一体。他说:“建筑和艺术虽然有所不同,但实质上是一致的,我的目标是寻求二者的和谐统一。”北京香山饭店?是现代建筑艺术与中国传统文化艺术相结合的精心之作。后花园是香山饭店的主要庭院,三面被建筑所包围,朝南的一面敝开,远山近水,叠石小径,树荫绿草,布置得非常得体,既有江南园林精巧的特点,又有北方园林开阔的空间。愈看愈感到她轻妆淡抹的自然美。他对中国文化的高深素养和艺术情操,便他再次创造出一座中西合壁,有文化韵味的现代建筑。
艺术与科学是互相渗透的。文学艺术改变了科学家的气质,并给予科学家以启迪和灵感。爱因斯坦在同德国政论家莫什科夫斯基谈话时,就坦率地承认:俄国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卡拉玛佐夫兄弟》等小说,为他的科学事业提供了巨大的帮助,甚至超过了思想家。有许多杰出的文学家、艺术家,最早在自己作品中提出了发明创造的构想和雏形,并作了生动、具体、富于艺术魅力的渲染与描绘,最终为科学家的研究开辟了道路。正如高尔基所说:“在科学和文学之间有着很多共同点,无论是科学还是文学,其中起主要作用的是观察、比较、研究,艺术家也同科学家一样,必须具有想象和推测。”艺术家的想象和推则似乎比科学家更超前。
机器人是现代科学的新成就,但在18世纪英国女作家雪莱的小说《弗朗肯什坦》中,就已经描绘了机器人的构造和功能。这比科学上的机器人早了一个世纪。卫星是现代科学的新成就,但是,早在一个世纪以前,俄国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其长篇小说《卡拉玛佐夫兄弟》中就谈到了卫星。在真正的卫星出现的一百多年前,作家竟写出了这样神奇的话,能说它对百年之后的卫星发明者没有作用吗?核能发电和火箭发射,是现代科学的新成就,但是,阿·托尔斯泰早已在其小说《加林工程师的双曲面》和《阿艾利塔》中,对它作了具体的描绘。在世界上还根本没有火箭的时候,作家就对火箭发射作出了如此准确、真实、具体、生动的描述,能说不是个奇迹吗?巴尔扎克在他的小说中最早提出激素;小说家史特林堡在《科尔船长》中竟然提出直接从空气中制取氮气的可能性;特别是法国作家凡尔纳,在一个多世纪以前,就津津乐道地向人们描述了实际上当时并不存在的潜水艇、飞机、电动汽车、宇宙火箭、彩色摄影、有声电影和电视。凡尔纳一生写了57部关于科学的小说,谁又能说得清他的创作给了科学家多少启发和灵智?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契诃夫说过:“艺术家的一个感觉,有时可以等于科学家的几个大脑。”
“建筑是凝固的音乐”,如果我们把一首交响乐的时间流动过程“凝固”起来,就会惊奇发现,交响乐的内部结构与建筑艺术中的对称、均衡是相通的,建筑物的功能与技术通过表现而转化为艺术。北京故宫在长达3.5公里的中轴线上,同样造型的建筑,层层递进,强烈的韵律感,就象是一首美妙的交响乐,并不使人感到乏味。而这美妙的交响乐,依然是艺术与科学达到统一和谐的结果。在现代建筑中,技术的表现己被看作一种艺术。意大利工程师、联合国科教文组织总部的设计者奈尔维,主张充分利用结构技术美,把技术与艺术融为一体。他从贝壳,昆虫和花序的形态结构中获得灵感,把仿生学运用到建筑创作中。澳大利亚的悉尼歌剧院象海边礁石上巨大的贝壳,又象是海湾中片片白帆,富有诗情画意。丹麦设计师伍重当年设计它时,首先考虑的是整体造型美。要从四面八方都能看到这座建筑的美,不仅从海面上,还要在陆地上、大桥上、甚至从飞机上看到它。悉尼歌剧院体现了艺术与科学的结合。
综上所述,讨论艺术与科学,应该运用辨证唯物论的方法。世界是矛盾的世界,处于同一体的事物总是在对立统一中求得发展,所以说,对立统一规律是宇宙的根本规律。艺术与科学的对立统一,在设计中,特别是产品设计,常常表现得特别突出,当我们一味追求艺术美的时候,经常与科学技术发生矛盾,当这种矛盾通过交流、融合,达到统一的时候,一件艺术上美丽、技术上合理的作品便产生了。
文章摘自:设计在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