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中国经验在80 年代几乎中断”
你在1982 年就去美国了,直到2000 年回国为止,大多数时间都呆在美国。请谈谈你的1980 年代。
最重要的是我从一个第三世界国家到了一个超级大国,我看到了一个不一样的国家、不一样的生活和价值观。
这么多年来我在西方看到的、读过的,都不如住在那里重要。如果80 年代我呆在中国,可能会和现在不一样。
你的意思是不是说,如果在国内,接触到的只是第二手、第三手的西方文化思潮和理论,而在美国接触到的是第一手的,比如名画原作。
对。我想在国内和在美国的最大区别是问题变了。我在中国是一个官方的、社会主义的艺术家,毕业后留在美院,没有生存问题。到了美国后,我一下子变成世界艺术中心纽约的一个个体艺术家,早上醒过来, 面临的问题就是生存。
这么多年后,人们仍愿意谈80 年代,它肯定有很珍贵的东西。
是啊,那是对青春期的回忆。对我而言,青春记忆的一部分必须连到70 年代。从1970 年到1980 年, 从17 岁到27 岁,这十年对我来说有着太丰富的经验、太密集的记忆了。
我很难单独谈80 年代。我的中国经验在80 年代几乎中断了,变成了“美国”的中国经验,这是间接的经验,很遥远,但很有质感。那时, 我很期待中国的消息,因为我生活中都是“中国”。到90 年代好了点, 因为我已经变成了纽约居民,但还是很牵挂中国。
你到美国后,跟阿城、王安忆有过一段长时间的通信。现在,你还留着那些信吗?那些信对你来说, 意味着什么?
当时我跟阿城、王安忆的通信主要谈文学;跟其他朋友的通信谈美术,当然还大量地谈在美国的观感、生活细节和经历;跟美术界的朋友们也大量地通信,比如孙景波—他是我最要好的同班同学,还有程丛林、沈加蔚..好多好多人,我都记不清了,比较年轻的有刘晓东,他比我小十岁,还是我主动写信给他的。那时的信写得很长、很密,比如我和阿城通信,往往他没有回信,我的又一封信就过去了。但到了1990 年代,通信很自然地就渐渐少了,没有了。
你会不会发表那些信?
(笑)不会。王安忆的信不太读得懂,她的字很潦草,我要看两到三遍才能看懂。可以说那些信的内容很幼稚,但态度很诚恳。从知青时代开始,我们就是靠写信、等回信过日子的。我们是通信的一代。
你在美国的很多时间都花在写信上了?
对,很多。我还与父母通信。我母亲到现在还给我写信,这很传统。我希望今天还有谁跟我通信,我还是愿意写的。
你会用什么词描述80 年代。
亢奋,一个很亢奋的年代。
知识分子、画家亢奋,那么老百姓亢奋吗?
老百姓也很亢奋,物质亢奋。当时开始出现电视机等各种对西方社会来说很低档的消费品,把一台黑白电视机换成彩电对一个家庭来说绝对是件大事。农民也很亢奋,分田到户了, 可以卖粮食、做小买卖、做生意了。
阿城曾向你推荐莫言的作品, 结果你看不下去。那么在中国当代作家中,你看得上哪些人的作品?
我的文学趣味很早就形成了。当我在江西宁都和江苏江浦插队,把能找到的所有世界名著都看完了,但主要集中在俄罗斯文学,少部分是英美和法国文学,没有任何中国书。
我到美国之后才开始读中国书, 大量是台湾出版的,有先秦诸子、《三国》、《水浒》、《红楼梦》。那时我才发现自己没受过教育,读不懂孔孟老庄, 要靠翻译后的白话文。那时我也已经三十岁了,记忆力也不如从前了。
在我们少年时代的可怜阅读经验里,周氏兄弟是我一直阅读的对象, 到现在还在不间断阅读。特别是鲁迅, 不知道读了多少遍了。
这个时候你再去注意当代文学, 就觉得谈不上什么文学,就是一些故事,而且是一些粗糙的故事。我很注意内容,文学就是—你知道故事之后还一再愿意去读,比如《红楼梦》。
“重要的是对当下有影响的人”
你曾说陈逸飞是最早出国的人, “很有勇气”?
(笑)我太了解他了。大家说陈逸飞“复杂”指的是他的摊子很多, 但他非常简单,他虚荣、野心勃勃, 追求地位和财富。在八九十年代中, 最成功的人不是说话的人,而是行动者。他不断地给出可能性,可以说在行动者中,他绝对是一个值得记住的人。是他告诉我们可以出国了、赶紧回国、可以做模特、可以拍电影了。他为此付出了生命的代价。我觉得他是一个Sample。
你在《八十年代访谈录》中称徐冰代表了80 年代,为什么?
徐冰绝对可以代表80 年代。他在“85 美术新潮”时就推出了“天书”,他的“天书”影响非常大。我的《西藏油画》回到了19 世纪,他的“天书”一下子就达到了西方20 世纪70 年代的水准。西方在70 年代用文字呈现理念,徐冰在80 年代做, 几乎与西方同步。所以至少在美术界, 他绝对是80 年代的代表人物。还有谷文达、王永石水、蔡国强他们都是“85”的英雄,现在都在西方非常成功。
你看么看徐冰的“新英语书法”?
他一直围绕文字这个媒介,从中文到英文,差不多20 多年过去了。他后来的作品非常多,但基本上都延续了同一个主题和动机,相当不容易。
请简单评价“85 美术新潮”。
和文学运动一样,“85 美术新潮”是美术界的信息运动,现在看来这个运动非常粗糙、非常不理性,我认为它太提前、太迟到。说提前,是因为大家没有准备好, 经历了“**”,从极度匮乏中一下子接触到现代和后现代,大家都认为自己明白了,立即开始创作。说迟到, 是因为毕加索、杜尚这些话题早在清末民初就进来了,我们直到20 世纪末才知道,还谈不上理解,但我们指望不上别的更好的方法。
有评论说《八十年代访谈录》这本书的作者和受访对象都是成功人士和既得利益者,你怎么看?
这要看怎么定义“利益”。有名如果也算利益,我们就是既得利益者。在学界和文化界,这些人都有一定话语权,当然有没有人听是另外一回事。这使得这本书可能会给别的年龄和圈子造成轻微的抗拒心理。但我真的希望:我们能不能再谈谈其他几个十年,串联起来组成一个比较完整的图像。我二十几岁的时候就很希望和当年五六十岁的人谈谈他们自己。
其实我们慢慢地在退出,不再那么重要。现在重要的是那些对当下文化有影响的人,比如韩寒、徐静蕾、超女。我现在有影响,不是因为画, 也许是因为我写了书。事实上我觉得我们是一群有名但不重要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