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博物馆与美术馆的概念,是西方传来的。中国没有公共意义上的博物馆与美术馆传统,中国人的书房就是博物馆、美术馆。书房是平素的生活起居之地,也是创作和待客的场所,不是“黑盒子”,“白盒子”。那些珍藏的器物不是呈现在真空中的,它们生活在因取用观摩方便而不断生长变化的器物丛林之中,生活在一种具体的境遇之中的。这种境遇可以是恒定的,譬如厅堂陈设;也可能是临时的,譬如博古文会,一种文人邀约观摩藏品珍玩的交流活动,一个由多个屏风围合间隔而成的,雅集化的松散的“室外博物馆”。雅集式的展示,西方一样是有的,画廊沙龙其实就是美术馆的一个前身,只是没有成为现代博物馆、美术馆的主流。
展览概貌
我很痴迷传统绘画中常常出现的“古董集会”,其实就是古物的地摊儿,一片浓密的树荫之下,桥头的层层台阶之上:桌案、小几、围屏、大瓮、瓷炉、灯台……层层摞摞的,一个摊主守在一角,这是一个最小的博物馆。我虽不舍那些密集摆放的古物,但更加在意那“浓荫桥头”对小摊的笼罩与承托。这样的场景,在日本的许多小城市的“骨董日”还多能见到。在逛“骨董日”的时候,我常常想:假如我摆摊的话,把摊儿摆在什么地方最有气势?那个“浓荫桥头”,即是为古物们创造了一片天地,让他们和我一起入画。
这个天地,是赠予古物的一种境遇。器物是凝集物,终究是小的,场域有限,它们需要匹配的空间对其进行托举与重现,这个天地,构建了对器物的全新的阅读方式。我的脑子里已经抹不去“浓荫桥头”对那些古物赋予的气氛与看法,这又让我重新认识了一遍他们。空间作为展品的旁白,空间作为展品的新观法,空间成为展品精神的放大体验,空间将器物的场域放大了,让我们得以步入坠入……我想,这是我们中国的展示方式。
面对一百多件竹器物,我所要做的即是“浓荫桥头”。屋下一样造园,移来一片天地,让展览成为一座瞬时的园林,让观展成为游园惊梦。众多器物是松散的,亦容易看得疲倦。空间情境的设计要直接成为展览主题与思想的叙事者,建立体验与参与,建立与展品器物的互文,带来颠覆性的观看。我将“游园惊梦”做一个倒置,即先“惊梦”,后“游园”。惊梦是开门序幕场景的生生撞见,瞬间进入另一个时空。游园是观展品的同时反复穿越这个序幕场景,看进再看出,近观之后再远观、全景观、高下观、优思观,隔世观……
惊梦 | A Surprising Dream
迎面是“惊涛骇浪”,在这个狭小的地下空间里,截来一段宋画中的水图,掀起大浪,坠入幻梦,恍恍惚惚,很不真实,真是应了米万钟的那句“到门唯见水,入室尽疑舟”,一脚踏进了马远的涟漪里。步入即在一个半层的高度,异样的视野,我们从来不曾在“浪尖”,在“船头”,远远的观看那些展品吧?也从来不曾见到器物散漫地被“丢”在浪上,浪成为了展示的自然承台,仿佛大水渡来的馈赠。同时,步履在由十五万片竹瓦绘建而成的“竹浪”之上,你,一样成为了展品。
展览轴侧图:由竹浪控制连接的三个展厅
将登船
展厅入口第一眼撞见
游园 | Clearing the Garden
观展成为游园过程,观展不是一个平面的行为,而是有翻山越岭的体验起伏。竹浪严严实实堵在了三个小展厅之间,一方面强调了惊梦袭来之突兀;一方面形成了强迫性的游园,一高一下,两个世界的并行。你必须穿越这片“竹浪”,是不太方便,但方便总是最无聊的。甚至去卫生间一样要“穿浪而去”。人跟人,人跟展品之间的关系瞬间发生的变化,忽远忽近,时隐时现。在长展厅中漫步,能见到大浪的剖面与你平行伴行,一波波推远,更有人高高的踏浪而行。
风浪之上遥望展品
月灯内窥到展品
这组竹浪,是有寓意的,即“竹海钩沉”。这个展览是传统中国竹器工艺的复活研究,即是在传统的海洋中打捞、钩沉、索隐……将历史的深层沉积挖掘出来,在当代复活。作为序幕的园林直接表达了展览的意图。大水之样,截之于宋画。马夏半角,一勺代海,一拳代山。即以局部映射全景,小中见大,虽是局部,气势不输,以两三波观想钱塘大水。
观展品同时巨浪断面伴行
齐齐的切法,断面的强示,尖角的保留,水纹的刻意刻画……能见到夏圭的棱角分明和马远鬓丝纤毫。作为涟漪水纹之竹瓦,借之于中国美院民艺博物馆的“东方竹”之竹浪。这是材料的循环,生命的延续。竹瓦有自己的母体,展览结束后,十五万片竹瓦依然要打包运回美院,等待下一次的使用重生。
浪之夹道
水图的绘造,从民艺馆到南宋序集,一直是一个公共事件——钱塘人绘钱塘水。我们制定好几种的铺法类型,然后交代给志愿者相对自由的发挥。小小一百平米,几十人齐上阵,猛一看去,有一种海鲜市场的热闹熙攘,人的密集立即表征出这个被压合的时空之难以度测的维度,让人难以分清舞台和现实的差异,难以分清水图究竟是“绘”还是“造”。我越来越能感受到童寯先生言“园林是立体的山水画”概括之精准与微妙。同时,童老先生说的“没有花木一样成为园林”一语太值得玩味,说到底,园林并非一种天然的自然,也并非需要天然的自然,中国园林是一种高度发达的人造自然系统,一如中国的山水画。
竹瓦并非仅仅是一种肌理,也不限于笔法的表现。而是一种材料对情境虚设的隐喻,是一种生命集群性之齐鸣,如箫笙管弦的齐奏,如万千个秋虫的共鸣,充满了生长感的芸芸密集,是弥漫的万籁,也是一种集体建造活动的痕迹。这是一个瞬间的园林,三天设计,六天的建造。一个月便拆除了。不永恒,即是惊梦一场。而园林,当是不永恒为好。
宋画中水
竹瓦铺法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