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本书?寻访改革开放三十年重要出版物
1988年末,中国美术馆举办“油画人体艺术大展”。这是改革开放以来第一次人体作品展,观众达20余万人次。中国人带着羞涩和兴奋的表情,冒着寒风,在中国美术馆的购票处排队,队伍一直排到美术馆后街。
这次展览中除了展出人体艺术作品之外,应主办方的邀请,美术家陈醉为展览撰写了《世界裸体艺术发展史》,并为此专门制作了一个屏风,配发了很多图片。
“由于参观的人数太多,参观队伍在美术馆大厅排队缓缓蠕动。观众随着人流的蠕动仔细阅读我写的‘裸体艺术史论’部分。我当时心情特别激动。这等于全民自觉地普及了美术史,进行了一次扫盲。”陈醉说。
艺术,率先为禁锢的心灵启蒙
“如果不是1978年恢复高考,我可能一辈子生活在江西了。”陈醉谈到1978年时感慨地说。当时正在江西省职业艺术学院当老师的他打定主意要参加高考。30年过去,如今陈醉的头发已经不多,面庞瘦削但富有神采。他家中的墙上挂了很多裸体艺术作品。
1978年,陈醉成为恢复高考后考上中国艺术研究院的第一批研究生。进入美术研究所的图书馆,陈醉就如同阿里巴巴进入了装满宝藏的秘密山洞,在那里他读到了普通人无法查阅的有关欧洲艺术史的资料,其中很多都是英文和法文的原版图书,并配有大量的插图。
陈醉注意到,翻开欧洲艺术史的第一页,就是裸体艺术。两万年前的原始社会时期,古希腊时期,遗留下来的裸体艺术至今让人迷醉;文艺复兴时期更是裸体艺术的大发展时期。与欧洲丰富的裸体艺术相比,在中国的美术史中,主流艺术史上看不到裸体艺术,尽管有处于地下状态的春宫画,但在艺术史上却是空白。老百姓对西方国家几乎家喻户晓的世界艺术史上的裸体艺术杰作一无所知。
陈醉不停地思考一个问题:裸体艺术为什么在西方发达而在中国被视为禁区?他愿意从美术着手对人的生命意义进行探索。创作《裸体艺术论》的想法在他头脑中萌生。
冒险的“裸体”引来风波
“当时做这个选题很冒险。如果在‘文革’时期,还会为此而落难。”他说。
据说,一个印刷厂承印一本有裸体名画插图的专业书,还专门组织了优秀党员师傅小组并用帆布围起一台印刷机来完成这个特殊任务。尽管报刊上也开始了有关裸体艺术的讨论,但基本上还是停留在“是否黄色、有无不良影响”等层面,未能深入艺术本质。
有人记得,重庆新建了一座桥,两边桥头设计了带有象征意义的《春》、《夏》、《秋》、《冬》四座裸体雕塑。这本来是一个很美的构思,不料引来了激烈的批评。其中最有趣的一条意见是:弄个裸体女人在桥头,司机不就把车开到河里去了?不得已,最后还是让她们“穿”上了衣服——其实很简单,在裸体原稿上略加衣纹罢了。
陈醉说,当时很多师友都好心劝他先搞个平稳的选题在研究院立足后再去冒险,但他觉得到那时这股锐气就没有了,再三考虑他还是下决心做。所以人们开玩笑说:“陈醉抱着个‘裸体’不舍得放。”
1986年年底,陈醉自己找到了中国文联出版公司,讲自己这个选题的总体构想,讲生存生息“两大生产”对人类裸体艺术的影响,讲裸体艺术贯穿始终的性意识,讲东西方裸体艺术的分野,讲为什么西方裸体艺术灿灿烂烂,中国裸体艺术绝无仅有……一个独特的人类文化学视角。
对方提出,“裸体艺术”在国内根本没有相关出版物。没有人敢这样做,也没有其他出版社敢出这类选题。
写作很艰难。陈醉为自己制定了一个严格的写作计划,规定自己每天必须完成多少字才可以入睡,如果今天不完成,明天必须补上。
当时没有现成的著作可参考,还要翻阅其他学科的文献,插图只能从外文原版的史论著作中大海捞针。甚至连稿纸都很缺乏,一些部分不得不两面都使用。在陈醉当时居住的夏为“萨拉热窝”、冬为“耶路撒冷”8平方米的小屋内,陈醉常常翻箱倒柜一查就是一天。他完全“陈醉”进去。
迫于某种压力的文联出版公司编辑和陈醉商量,能否将“裸体艺术论“改为”人体艺术论”。为了选题通过,编辑部在上报选题的时候暂时用了《人体艺术论》,并为此写了1万多字的审稿意见,极力推荐。临正式出版之前,出版社作出了一个“胆大包天”的决定,临时把原有的《人体艺术论》撤下,换上大师刘海粟亲自题写的书名《裸体艺术论》。
陈醉甚至到了神经质的地步。书稿交出版社后,正好新闻报道某省亚麻厂失火,不久又报道某印刷厂失火,烧掉了作者多年心血写成的书稿……陈醉自此以后就寝食不安,整天都提心吊胆地过日子。1987年11月,样书出来之后他才松了一口气。
1988年2月3日,陈醉拿到了他平生第一本正式出版的著作《裸体艺术论》。漆黑的封面上一尊米罗的维纳斯,书中有图片250余幅。
关于这本书,他记得的数字是:7年, 218000字,5000元稿费。1000元交税,1000元买书送友,剩下的被他拿到商场换成一部录像机,花得一干二净。
红色中国对裸体艺术进行大讨论
1988年3月26日《文艺报》头版发表了一则关于《裸体艺术论》出版、面市的报道。报道称,“最近,在城市文化人居住、工作、往来较为集中的地区,书店和书摊的书架摆上了一本装帧精美的畅销书《裸体艺术论》……这本有着235幅插图的学术论著,尽管定价8元,购书人掏钱大多十分痛快”。
那时还属低薪制,大学毕业生的工资才50多元,8元钱一本的书在当时当然算昂贵的了。
在现书售磬而加印又未赶上的断档时刻,小书摊上涨至30元一册。样书用塑料薄膜包着,翻阅一次要收5毛钱的折损费。在一些专业的书店,购买《裸体艺术论》还得凭工作证。直到上世纪90年代初,对于敏感书籍“内部发行”和“凭证购买”是常用的办法。
“陈著的出版,在中国的现代美术史、甚至是文化史上都具有特殊的意义,它标志着自‘五四’以来一直不曾得到社会认可的裸体艺术,终于在中国取得了存在和发展的权利。”谈到《裸体艺术论》对于当时的社会产生的影响,美术理论家水天中说,《裸体艺术论》给“人体美”定义为“性感、美感和羞耻感的统一”。这些观点和思路在当时是前所未见而且是冒天下之大不韪的,因此这本书也被认为是“突破禁区最早进入性艺术研究的典型”。
裸体被抬上了桌面,裸体艺术越来越为社会所关注和理解。当年,在一些书店的橱窗上,张贴着从《裸体艺术论》中摘录的段落,重要的目的是,为一些试探着出版的有裸体绘画作品的画册销售充当“护身符”。
中国文化传统中裸体艺术的缺失和建国后极左思潮的禁锢,使国人在那个时代对裸体艺术在认识上因无知而僵化,因僵化而近乎变态。正是在这个意义上,1988年《裸体艺术论》的出版和“油画人体艺术大展”的举办,成为改革开放30年中具有标志性的文化事件。
1988年,《人民日报》、《光明日报》、《文艺报》在内的30多家国内报纸、通讯社刊发了有关《裸体艺术论》一书出版的消息和访谈。全世界范围内120多家媒体关注此书,国外的舆论都把此书的出版当成“改革开放在学术领域的象征和标志。”继《裸体艺术论》后,陈醉还出版了《维纳斯面面观》、《当代人体艺术》等十来部著作,都是研究裸体艺术的。当年,一位澳大利亚的访问学者根本不敢相信中国还能出这样的书,也不相信中国学者还有人敢研究这个问题。对于他眼中的红色国度中国来说,“这简直太不可思议了!”陈醉至今还能够回忆起这个老外眼中的惊喜和诧异的眼神。
“裸体”仍需“过四关”
事实上,裸体艺术在中国其实仍在不断“过关”。
1989年,陈醉主编的《世界人体艺术鉴赏大辞典》是出版社借着1988年《裸体艺术论》的热潮约他牵头编写的,书稿完成了,书名《世界裸体艺术鉴赏大辞典》也请刘海粟先生题写了,不料后来情况突然发生了变化。出版社为了出书,也把“裸体”改成了“人体”。出版社的领导事后还很得意地讲述他们给刘海粟的手迹做“手术”的故事:他们把题签中的“大”字复制出来,去掉一横,就成“人”字,再用它置换出“裸”字。于是,便成了《世界人体艺术鉴赏大辞典》依旧是刘海粟的题字。可谓煞费苦心。
2003年,陈醉再次受到媒体的广泛关注是由于《汤家丽人体艺术写真》出版。汤加丽是一位国家级表演团体的舞蹈演员,她以公开的身份和姓名出版自己的裸体摄影集,这在国内还是首例。影集的出版加上其他的一些纠纷,网上称之为“汤加丽事件”。
陈醉在《汤家丽人体艺术写真》序中这样说:“可以说,汤加丽身上的每一处凸起、每一条沟坎都是一种甚富表现力的语言,她的一根脊椎、一对肩胛骨、一个盘骨以至一节足趾的线条、块面的扭曲承转,都会产生相当动人的韵律”。
有人说,《汤家丽人体艺术写真》是裸体艺术在摄影界过的“关”。其实,早在10年前,陈醉在对中国裸体艺术作10年回顾的时候,曾经分析西方裸体艺术发展经历了美术、摄影、电影、舞台表演“四关”。以此为例,在中国,他认为1988年美术“关”过了。1993年,出现了第一本由中国人拍摄的中国模特的摄影集,摄影“关”过了。1995年以电影《红樱桃》为标志,影视“关”过了。至于第四“关”,则以2004年“首届中国西部人体模特儿大赛”为前奏,过了一半。2005年,北京演出了有人体艺术形式出现的短剧,如草场地艺术区演出的《乱伦》,而《死胡同》更是动用了100个人体。就此,这四关算是真正过了。
“‘裸体’的价值不在‘裸’,而在于对人本和艺术的平视、开放的心态、宽泛的视野和文明提升的勇气。”陈醉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