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1990年开始执业以来,印度建筑师Anupama Kundoo便在国内广泛涉猎各类建筑,对材料研究和尝试尤为关注。Kundoo向工匠学习并与之合作交流,深入参与到一种对环境影响小且与之适配的建筑材料的制作过程当中,这也让她探索出了一些关于当地古老建材的新的利用方法,那就是将传统技术与科学知识体系相结合。
路易斯安那州现代艺术博物馆目前正在举办该建筑师作品的专题展览,我们借此机会与Anupama Kundoo进行了对话,对她有了更多的了解,比如有关她对建筑的看法、对她最大的影响因素以及她的其他兴趣爱好是如何影响和启发她的创作的。敬请阅读以下完整访谈。
(DB):您最初想学习建筑的原因是什么?
Anupama Kundoo(AK):我的母亲曾经学过美术,小时候,她就引导我们接触绘画,而且除了正常上学,我还参加了中级绘画考试。此外,在我成长的那段时间里,我就是自己一直制作或创作一些小玩意,我还对手工艺、雕塑、编织以及一些剪裁课程有浓厚的兴趣。大学的时候,我必须得选择一门专业,当时我我特别纠结是选择美术尤其是雕塑专业,还是选择数学这门我也特别喜欢的学科。
AK(续):在当时的印度,是绝不可能两者兼修的,因为这两门学科被视作是截然相反的研究方向,即便对我而言它们似乎是完全兼容的。一项能力倾向测试给了我建议,让我选择建筑这个我之前从未考虑过的职业,即便我也从未与设计界的人有过接触。但是我立刻明白了我就该选择这个专业,在那之后我也从未有片刻的犹豫。我在孟买长大,我认为那里的人们值得拥有更宽敞的空间、更好的生活环境,同时我也为自己能够有机会参与这项事业感到兴奋。
DB:您的背景和成长经历中有哪些特定方面影响了您的设计原则和理念?
AK:我的父母是孟加拉人,我五岁的时候,他们从我的出生地浦那搬到孟买。就像我的家脱离了家乡土壤一样,很多人也由于印度自由斗争的政治环境的影响而流离失所,我不断成长,期待着未来的巨大机遇,而不是让过去变得理想化。我个人还是比较怀旧,毕竟不管怎样我都摆脱不了与过去的联系,但是我一直以来都会甩掉过去的包袱去畅想未来、感受自由。我想这对我的设计原则和理念产生了重大的影响。我在成长过程中既没有受到过度保护,也没有人力劝我留在舒适区,这就让我对于生活中的冒险感到习以为常,而不是在已知的习惯中寻求安全感。
AK(续):我认为这种态度让我不再惧怕尝试,而是享受其中,因为涉足了新的领域让我富有激情与活力。尝试让人变得鲜活起来,这不仅仅是对于建筑师而言,我认为尝试是发现和检验新想法的关键。理想而言,成为建筑师意味着要变得有远见,因为对未来的新想法需要有新的实践方式。而在我看来,尝试是塑造未来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AK(续):我也从我父母和祖父母身上学习到一些核心价值观,我认为建筑本质上就是以人为本的职业。我关心户主的健康、福祉和幸福,同时我也关心建筑的建造如何让某个地方的人们维持生计。我最关心处于建筑里以及建筑施工过程中的人。尤其是我觉得,美丽和诗歌是滋养人类灵魂的必要条件。理想情况下,我们创造的一切都应具有一定的标准。而后代应该能够从这样的环境中受益,同时珍惜这份财富,而不是为了满足少数人的致富需要去参与一些本质上以利润为导向的速成商品房项目,从而忽视了人类福祉的基本需求,以及我们的共同家园——地球。
DB:对您的工作影响最大的是什么人或者说什么事?
AK:这就要追溯到我开始建筑研究之前,甚至于这种影响一直持续到现在,那就是缺乏好的设计,这一直激励着我发挥想象,与我遇见并能够由衷欣赏好的设计作品无关。当人们看到我们留存下来的建筑,比如阶梯式水井和岩石切割建筑,还有法泰赫普尔西克里、曼杜和泰姬玛哈陵,以及一些旧城区,它们过去都是以人为中心精心搭建的,就会发现当代的人造景观是如此匮乏、如此相形见绌。这种对比落差让我受到启迪,产生了新想法,然后倾注于建筑当中。
AK(续):在我研读建筑学的那几年,早期现代运动可能是对我影响最大的事件,毕竟这项运动是从惯常行事方式中寻求自由感。我深受包豪斯运动和黑山学院的鼓舞,因为他们具有社区意识,并且共同关注着全新的尝试。我欣赏查尔斯(Charles)、雷伊姆斯(Ray Eames)、勒·柯布西耶(Le Corbusier)、安东尼·雷蒙德(Antonin Raymond)、查尔斯·科雷亚(Charles Correa)和坎温德(Kanvinde);也欣赏那些采用全新工程概念的人,例如Pier Luigi Nervi、Frei Otto、Eladio Dieste和Buckminster Fuller;当然还有一些我私下相识的建筑师,他们属于社会敏感人群,例如Laurie Baker和Ray Meeker。最终,我搬到黎明之村Auroville之后,有幸与该城镇的法国籍首席建筑师兼都市主义者罗杰·安格(Roger Anger)合作。到目前为止,他是对我的影响最大的人,不仅仅是因为他的思想和远见,还包括他的个人性情、英勇正直的品格、以及他作为建筑师和对生活本身的态度,这些是最打动我的。
DB:您与手工艺人紧密合作,您认为这种“上手”的方法对建筑设计有多重要?
AK:一直以来我执意推广“传统”工艺品并不是它们本身多有吸引力。早期我在印度农村地区进行建筑设计是为了寻找一种巧妙的方法,以充分利用当地现有建筑材料和工艺。考虑到更大的社会经济和环境问题,我希望将较大一部分的建筑预算花在“劳动力”开支上,而不是用于购买需要长途运输引进的“工业采购材料”。我对印度的手工艺没有任何怀旧的情感,但我担心在这个工业化时代,过度标准化的建筑方案和企业文化不仅会降低生活质量,还会让创造性的建筑表达越来越少。
AK(续):比起丢失大量古老精致的手工艺品,我更担心的是人类没有了制造力。当我们不明白如何利用自己的双手完成一些基本工作,比方说缝制一颗掉落的纽扣,我们并未完全意识到这对社会产生的影响。制造会影响一个人的思维方式及其发展变化。制造是一种思考方式,而且我对借双手助长思考力非常感兴趣。由此,我发现有趣的是,如果我们能够依靠手工艺,就可以建构我们想象的一切,不受任何机器限制,而仅仅基于我们自己的设计。
AK(续):在设计过程中以及设计学习中,我发现动手实践能让事物更加明白易懂,激发源源不断的想象力、创造力和自主性,让人学到更多东西、提振信心。建筑师如果不进行实地考察,不了解建筑材料和真实的建筑规模,就会失去存在的意义,一味依赖专家顾问,如果不明确自己的首要原则的话。
DB:您的建材调查和实验结果可以应用于其他地域吗?
AK:我认为知识和调查一直都是普适性的,只是应具体应用和表达效果会根据特定地点而变化。即使本地可用的材料有所不同,诸如重力和材料强度工程原理或气候工程等通用定律都是固定不变的。而且,智人还需要宜人的气候,需要光线和空气有不同程度的隐秘性和社区流通性,并且处于一个相对狭小的稳定空间。假如有人认为建筑师的工作就仅仅是根据料目录、风俗习惯以及建筑文化趋势来复制建筑物,那么没错,这些惯例并不适用于其他地区,因为它们不一定符合当地的气候环境、建筑材料和文化。但是,如果建筑实践是基于研究和调查的,那么多年来积累的策略和知识会让建筑团队显得更有经验和能力。
DB:您能告诉我们有关您在黎明之村的合作住房项目的更多信息吗?这个项目与您在该城市中的其他项目有何不同?
AK:“友好天际线”计划作为共住房集群的城市项目,是为黎明之村设计的首个高密度精简型住房。这座城市创建于50年前,现在终于可以迈出大胆的一步,实现其首席建筑师罗杰·安格(Roger Anger)对该城的精简、宜步行的城市定位。为了弥补城市的低层房屋面积,同时满足精简和密度的要求,安格引入了一种他称之为"Lignes de Force"的城市结构,意思是“力量线”。这些极长的多孔结构在城市的一端高高矗立,然后顺沿着逐渐向低处倾斜,直至接触到另一端的地面。住宅区中,高耸的大楼面朝城市外围,而其中的露台面向城市中心。这些结构设置强化了城市规划的动态螺旋运动,并通过垂直方向的开发最大程度减少了地面流通,满足了密度要求。建筑楼群的长度大于800米,那是城市的入口,也是游客到访的门户,其中有许多靠近城市天际线的18层楼高的酒店,径直向下是市中心,位于中央湖的边缘地带。该建筑计划可容纳8000名居民,计划中还包括着手建立公共交通系统。该项目的规模庞大,可以在不具有土地所有权的情况下,无论是从社会层面、环境层面还是经济层面,对居住地进行彻底的完全的重新考量。
AK(续):我在智慧之村的其他项目主要是关于较小的邻里单位里的一些独栋建筑设计,而这个项目是一个城市项目提案,是我与罗杰·安格关于城市合作的项目延伸。为了达成既定目标和任务,智慧之村必须完成城市规模建设,因此我们很有必要将经济、教育和生活环境视作整体进行重新考虑,以便它可以作为其他城市的设计原型。
AK(续):建设过程也有所不同,比如说这次项目协同创作的理念、跨学科进行合作以及学术方面的投入。有许多建筑学院的学生都参与了此次项目,例如斯图加特大学、哥本哈根美术学院的建筑系、纽黑文的耶鲁建筑学院和波茨坦的高等专业学院。
DB:您认为印度目前的建筑业态是什么样的情况?
AK:像印度这样的国家正处于快速的城市化进程中,现有城市规模不断扩张,发展速度非常快,以至于没有什么时间可以用来有效规划。房价越来越贵,房子的居住性能也越来越差,这都是因为开发项目大多是由开发商主导,新建设的公寓楼之间一般情况下没有往来的公共交通,楼与楼之间也没有设置人行道或自行车道。城市基础设施和公共空间不是预先开发好的,通常都是日后增设的。
AK(续):许多建筑学派都在争相赶上潮流,但是,知识积累和打造有灵性的建筑都是没有捷径的。在商品化住房和企业惯例的大背景下,个性化的住房设计项目和室内设计项目通常是由规模较小的优秀建筑工作室承担。印度城市化进程迅猛,城市景观不断发展,为建筑师提供了一个巨大的机遇。不过,要想创设更宏大的规划和城市设计蓝图、推动建设更加优美的生活环境,还存在着挑战。
DB:您认为当今建筑师扮演的是怎样一个角色?
AK:我认为建筑师承担的角色一直以来都未曾改变,他们设想着人类的居住环境,然后根据社会不断发展的需求打造建筑。创建的空间需要优先考虑到个人和集体的福祉与健康。然而,当代建筑的重要性引发了很多关注,造成了环境、社会和经济方面的不平衡,所以在我看来,这一领域需要进行彻底的反思。一些国家还没有全面开始工业化,却已经开始从发达国家引进一些时尚建筑风格,应用一些能量消耗巨大且费用高昂的建筑模式,他们尤其需要反思。如果这些消费标准得到全球范围内的一致认可,当地劳动力无法参与,大型建筑公司采购工业元素并进行组装,那么除了建筑质量会有巨大损耗之外,还必须遵循由于可负担性造成的社会隔离。
DB:除了建筑设计之外,您目前还对什么感兴趣?它又是如何影响您的设计的呢?
AK:除了对建筑设计感兴趣,我还有很多爱好,这些爱好也不断地激发我的创作。我热爱诗歌、哲学、艺术和生物学,现在还对人类学很感兴趣。这些兴趣爱好影响着我的设计,我明白建筑会给人们带来多种多样的持久的影响。生物学教会我理解自然是如何通过各种各样的设计方法来解决结构性问题。我带着浓厚的兴趣投入其中,发现生物细胞DNA中嵌套的几何结构和基因序列会随时间展开。目前,我正在重读加斯顿·巴切拉德(Gaston Bachelard)的《太空诗学》。各个领域对知识的不懈追求激励人们不断打开新思路、开拓新领域。同时还帮助我们缩小范围,从而看到全局,然后将一些细微的或者可能相关联的事物一并纳入考虑范围。不过,我最感兴趣的还是人类的潜能以及人类通过行动和创作会变成什么样子。
DB:您收到过的最好的建议是什么?您对年轻一代的建筑师和设计师有什么建议吗?
AK:我收到过的最好的建议是一句话:恐惧不是良药。我鼓励年轻的建筑师和设计师们时不时走出舒适区,去挑战自我,这能让人青春永驻。个人的创造力是不可低估的,因此一定不要盲目跟风。多为自己思考,不要屈服于自己不认可的行为,以免受到伤害。现在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为将来铺路,不管这件事是给你带来限制还是让你更强大。不要灰心丧气,要有耐心,坚定志向,维持高标准,未来一定会收获甚多!